“什么?”薛云霜倒吸一口凉气,眼睛瞪得更圆了,“竟是永久契?天呐……”
晁雯霖只觉得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,眼前阵阵发黑。
今日坐在这里,本是想借牌局之机拉近与顾长安的距离,顺便看看能不能在顾长安面前压舒南笙一头。
她押上这间铺子,一是笃定自己牌技不差,二是潜意识里觉得,就算万一输了,输给顾长安也无妨。他堂堂顾家嫡子,富可敌国,未必会真拉下脸来要她一个公主的产业,说不定还会借此机会对她另眼相看。
甚至退一步说,他若真收了,那铺子在他手里,日后也未必没有转圜余地。
可她千算万算,万万没想到,这价值连城的铺子,最后竟落到了舒南笙这个她最瞧不上的“猎户女”手里!
舒南笙将晁雯霖那瞬间扭曲又强自压抑的神情尽收眼底,心头畅快无比。
面上却依旧是一派谦和的模样,甚至还带着点惶恐不安:“公主殿下言重了。南笙今日不过是运气好,沾了殿下的贵气罢了。平日里,我的手气可没这么好。”
她轻轻抚弄着袖口,姿态放得极低,仿佛赢下这泼天财富的不是她,而是借了别人的光。
薛云霜年纪小,性子也直,没那么多弯弯绕绕,她看看晁雯霖那张越来越难看的脸,又看看舒南笙故作谦逊的样子,心里跟明镜似的。
她眨眨眼,故意歪着头,一派天真地问道:“殿下,那铺子您真的舍得给南笙姐啦?不会反悔吧?”
“反悔?”顾长安没等晁雯霖开口,低沉的声音便截了过来,带着一丝冷峭。
“殿下是陛下最宠爱的公主,金枝玉叶,一诺千金。区区一间铺子,在殿下眼中,不过是九牛一毛,博众人一笑的玩意儿罢了。殿下怎会放在心上?更遑论反悔二字。”
他语调平缓,却字字如刀,把高帽子一顶顶扣在晁雯霖头上,彻底堵死了晁雯霖任何想耍赖的退路。
晁雯霖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胸口,上不去下不来。
她恨恨地盯着舒南笙那张脸,又看向顾长安那副理所当然的表情,胸中怒火熊熊燃烧。
可顾长安搬出了陛下,她若此刻反悔,岂不是当众打父皇的脸?让天下人耻笑她临川公主输不起?
骑虎难下!
她几乎咬碎了后槽牙,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:“本宫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!不过一间铺子,给便给了!”
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,目光转向顾长安时,硬生生挤出一丝笑意,“不过……顾世子,本宫今日兴致被打搅,心情不佳。你晚上陪本宫去城墙上赏灯,权当是给本宫的补偿了。这总不过分吧?”
铺子没了,她至少要抓住这个人!
包厢内的空气瞬间凝滞。
薛云霜担忧地看向舒南笙。舒南笙垂着眼,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。
就在这时,包厢门被轻轻叩响。
顾长安的小厮恭敬地走进来,目不斜视,对着顾长安躬身低语:“世子,外面有人求见,说是榆钱巷那边来的,有要事。”
榆钱巷?舒南笙心头一动。
顾长安眉峰一挑,随即恢复平静。
他站起身,对着晁雯霖敷衍地拱了拱手:“殿下见谅,有事需处理,失陪片刻。”
说完,也不等晁雯霖反应,便随着小厮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。
舒南笙目的已达成,这里她是一刻也不想多待。
她立刻也跟着起身,对着脸色铁青的晁雯霖行了个礼:“殿下,南笙今日也有些乏了,先行告退。”
语气温婉,动作却干脆利落。
薛云霜也赶紧站起来:“殿下,我也该回去了。”
晁雯霖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,只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,狠狠地将手中的茶盏掼在桌上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顾长安很快便回来了,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,只是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凝重。
“什么事?”晁雯霖没好气地问,语气硬邦邦的,显然还在为刚才被晾着和铺子的事耿耿于怀。
顾长安重新落座,端起已经微凉的茶,呷了一口,才淡淡开口:“没什么大事,不过是关于燕京近来唯一那件大事的后续罢了。”
他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“燕京近来唯一的大事?”晁雯霖蹙眉思索,随即脸上露出轻蔑,“哼,你是说那个姓褚的乡野郎中,在榆钱巷落脚的事?”
她嗤笑一声,“一个江湖游医,也配称得上‘大事’?不过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平民百姓瞎起哄罢了!”
顾长安放下茶盏,白玉杯底磕在紫檀桌面上,发出一声轻响。
他抬起眼,那双桃花眼看向晁雯霖,里面没有了平日的笑意,只剩下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锐利。
“乡野郎中?不配?殿下莫非忘了,数年前陛下龙体抱恙,所有御医束手无策,整个太医院愁云惨雾,连遗诏都险些拟好。是谁,在千钧一发之际入宫,三剂汤药下去,陛下便转危为安?”
他身体微微前倾,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:“是殿下口中这个不配的褚神医,褚伯谦!是他将陛下从鬼门关拉了回来!殿下今日轻飘飘一句不配,是在质疑陛下的眼光?还是觉得,救命之恩,不足挂齿?”
一番话如同重锤,狠狠砸在晁雯霖头上。
她脸上的轻蔑瞬间凝固,继而转为一片煞白。
质疑父皇的救命恩人?这顶大帽子她如何敢戴!
数年前父皇病危时的凶险和整个皇宫的恐慌,她虽年幼却也记忆犹新。
褚伯谦,确实是整个皇室的恩人!
“本宫……”晁雯霖嘴唇哆嗦着,想辩解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顾长安看着她瞬间萎靡的样子,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,语气依旧冷淡:“所以,殿下觉得,关于褚神医的小事,值不值得臣去处理?至于陪殿下赏灯……”
他站起身,动作优雅,“今晚确有要事相商,实在无法奉陪。殿下若想看灯,宫中视野更佳,想必更合心意。告辞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晁雯霖那张青白交加的脸,拂袖而去,留下晁雯霖一个人僵在原地。
……
夜幕低垂,华灯初上。
榆钱巷深处,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院前挂着两盏素雅的灯笼,正是新近安顿下来的褚神医褚伯谦的府邸。
舒南笙带着弟弟舒翊寒来到门前。
舒翊寒如今是褚伯谦新收的入室弟子,今日是师父特意设的家宴。
少年人换了身崭新的靛蓝布袍,虽然极力维持着沉稳,但眼底的兴奋和紧张还是藏不住。
“姐,你说师父会不会考校我今天的功课?那本《百草经注》我才背到……”舒翊寒正小声跟姐姐说着话,巷口昏黄的灯光下,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踱了过来。
玄色锦袍,玉带束腰,不是刚在云阙酒楼气走了临川公主的顾长安又是谁?
舒南笙脚步一顿,看着那人影走近,月光和灯光交织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,映得那双眼格外清亮。
她心里不知怎的,竟莫名松了口气,随即又浮起一丝促狭的笑。
顾长安在姐弟俩面前站定,目光掠过舒翊寒,最后落在舒南笙脸上。
“顾家哥哥?”舒翊寒有些惊讶,连忙行礼。
“顾公子不是该在城墙上,陪着金枝玉叶赏灯么?”舒南笙抢先一步开口,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调侃,一双杏眼弯弯地看着他,“怎么跑到这榆钱巷来了?莫不是……迷路了?”
顾长安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里那点小得意,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,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,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:“城墙上风大,人又多,还要陪着说些无聊至极的场面话,实在无趣得很。”
他往前一步,极其自然地站在了舒南笙身侧,与她并肩而立。
侧头看她,声音低沉,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亲昵,“还是这里清净,有故人,有饭香,比较有意思。”
他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过来,熟悉的沉水香气息混着夜晚微凉的空气钻入鼻尖。
舒南笙心头一跳,耳根又有些发烫,嘴上却不饶人:“谁跟你是故人?谁请你吃饭了?”
顾长安只是笑,也不反驳。
就在这时,大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站在门内,正是褚伯谦。
他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三人,目光在顾长安和舒南笙之间飞快地打了个转,眼底掠过一丝笑意。
“翊寒!”褚伯谦中气十足地招呼,完全无视了旁边的顾长安,直接对着舒翊寒招手,“快进来!为师今天得了两味稀罕药材,正好考考你眼力!”他
不由分说,上前一步就热情地拉住还有些懵的舒翊寒的胳膊,连拖带拽地就往里走,嘴里还念叨着,“年轻人,动作麻利点!别磨蹭!”
舒翊寒被师父的热情弄得有点手足无措,只来得及回头看了姐姐和顾长安一眼,就被褚伯谦风风火火地拉进了门。
大门外,瞬间只剩下舒南笙和顾长安两人。
巷子里安静下来,晚风吹过,带来庭院里飘出的淡淡药草香。
顾长安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自在,他微微侧身,对着舒南笙做了个极其绅士的“请”的手势:
“舒姑娘,再站下去,褚老前辈辛苦张罗的饭菜怕是要凉了。”
吃过饭,难得片刻宁静。
舒南笙正帮着褚神医分拣新晒的草药,顾长安则抱臂靠在廊柱下,目光有意无意地总落在舒南笙忙碌的身影上。
就在这时,院门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,打破了这方宁静。
“褚老!舒姑娘!忙着呢?”一个穿着月白云纹锦袍的年轻公子摇着折扇,笑吟吟地走了进来。
正是白怀瑾。
舒南笙闻声抬头,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:“白公子?你怎么来了?”
白怀瑾收起折扇,对着褚神医和舒南笙拱了拱手,笑容温和又带着点自来熟:“刚从你们舒家小院那边过来。前两日不是下了场大雨吗?我瞧着舒家小院那屋顶有几片瓦松动了,怕漏雨,今儿个正好得空,就找了两个熟手的工匠过去给拾掇拾掇,都弄利索了。想着褚老这儿也是老院子了,顺道过来瞅瞅,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?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仿佛只是举手之劳。
舒南笙一听,心中感激:“劳烦白公子费心了!”
褚神医也捋着胡子点点头:“怀瑾有心了。老头子这儿暂时还撑得住。”
顾长安看着白怀瑾那张眼神却总往舒南笙身上飘的脸,眉头蹙了一下。
他站直身体,踱步过来,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:“白公子来得正好。褚老这儿药材多,分类归整也是个体力活,正缺人手。白公子既热心,不如就在此帮衬一二?”
他顿了顿,目光转向舒南笙,语气放得自然了些,“南笙,我看今日夜色不错,我们出去转转?”
这意图再明显不过,支开白怀瑾,二人独处。
白怀瑾脸上的笑容不变,仿佛没听出顾长安话里的逐客令。
他手中折扇“唰”地展开,慢悠悠地扇了两下,装模作样地环视了一圈小小的院落,目光在墙角堆放的几捆草药上停留片刻,随即一拍脑门:
“哎呀!瞧我这记性!”
他看向顾长安,语气真诚得几乎毫无破绽,“顾兄,实在不巧!方才过来时,我那马车轱辘不知怎地,竟卡在巷口那块松动的地砖缝里了!车夫正想办法呢,一时半会儿怕是弄不好。”
无奈地摊摊手,目光直接转向顾长安停在院门外那辆低调却透着华贵的马车,“顾兄这是要出去?不知,可否捎带小弟一程?就蹭到巷口,我看看我那车轱辘弄出来没?”
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姿态放得低,理由听起来也像那么回事。
顾长安脸色微沉,薄唇抿成一条直线,眼神锐利如刀,直刺白怀瑾。
这厮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!
他刚才进来时步履从容,哪有一点马车坏了赶路的狼狈?
白怀瑾顶着顾长安那几乎要把他戳穿的目光,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。
那意思再明白不过:对,我就是冲舒南笙来的,你这车,我蹭定了!你能奈我何?
顾长安的眸色更冷了几分。